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关照历史?在青年学者沙青青的新书《昭和风,平成雨》里,他用一种迥异于史料铺陈、面面俱到的传统历史研究方式,借由一个个社会文化现象展开,对日本从二战之后的历史进行了深入的分析。通过这一些吉光片羽般的历史“断片”,我们得以串联起日本的过去与现在,或许也可以窥见一些未来。
全书分为四大部分:第一部分通过对经济起伏与社会演进的梳理,来揭示身处其中的“人”的感受;第二部分是以棒球运动为切入点,以“球”为线索,描述百年间日本社会价值观的变化;第三部分,是以“书”为载体的文化故事,沙青青分析了两个声名远扬的书店——内山书店与岩波书店;第四部分,在他看来是一个“另类小结”——对昭和之前历史人物的浪漫想象以及对平成之后新兴*治家的憧憬,或许也反映着昭和与平成时代日本人的焦虑与期待。
正如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王建所言:“日本仍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中国当下发展遇到的社会问题与当年日本遇到的问题存在相似性”,当我们重新进入日本昭和与平成的历史之时,可以获得关于今日中国问题的种种思考。
《昭和风,平成雨:当代日本的过去与现在》,作者:沙青青,漓江出版社,年1月。
以下内容摘编自《昭和风,平成雨》,经出版社授权后刊发。
作者丨沙青青
樱桃小丸子家的“新中产生活”
年8月,《樱桃小丸子》漫画原作开始在《りぼん》杂志连载。在短短三四年间,便以出人意料的超高人气跻身日本国民级漫画之列。年,改编动画开播,一度成为日本历史上收视率最高的动画片。这部围绕淘气小学生小丸子及其家人日常生活而展开的作品之所以能引发日本观众热捧,除了幽默逗趣外,更因为这部动漫作品成功唤醒了战后一代日本人的集体回忆。《樱桃小丸子》的故事以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为时代背景,而小丸子一家住在离东京首都圈不算太远的静冈县。
若去日本旅行,经常能在各地看到各类以“昭和馆”为名,或大或小的博物馆。其中,多半以“昭和三四十年”为主题,搜集、展示那些富有时代感的物件。例如在东京都最西面的小镇青梅,当地居民更是干脆将昭和风情作为当地旅游游的特色,街头巷尾都贴者“昭和风”的海报、招牌。走在当地的小街上,难免有一种时光穿越的奇妙感觉。“昭和三四十年”大概是从年至年,如今的日本人即便根本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看到当时的照片、影像又或是听到那个年代音乐,也常会发出一声“真让人怀念啊!”的感慨。
日本岐阜高山昭和馆
这种情绪似乎已经为成为一种日本社会集体的“乡愁”,而《樱桃小丸子》故事所发生的年代也是那段“让人怀念”的昭和岁月。以昭和岁月为主题的电影,在今天的日本影坛甚至可以分出一个专门的类别,例如山田洋次导演《寅次郎的故事》系列电影。又如前些年荣获第29届日本电影学院奖的最佳导演、最佳影片大奖的《ALWAYS三丁目夕阳》,便是讲述了上世纪“昭和三四十年”日本战后复兴岁月中普通东京百姓的人情冷暖。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奇妙的现象,某种程度上或许是因为那个年代正是“现代日本的起点”。另一方面,若置身年日本战败之时,几乎很难想象仅10年时间,这个国家就能慢慢走出战败的阴霾,甚至过上樱桃小丸子故事里看似平淡却又安稳温馨的日子。对大部分日本人,苦尽甘来的昭和三四十年自然是值得回味与留恋,甚至会在怀旧的过程中进行美化,以至于这种对昭和岁月的“乡愁”往往也是一种历史想象。
樱桃小丸子一家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年离开日本的时候,路上车子很少,可选择的食物和服务也非常有限。当新鲜的外来食物第一次出现在市场上时,通常会很昂贵。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人们热衷于省钱以改善自己的物质条件,努力工作,提前规划。
以上这段话来自美国学者博高义对20世纪50年代日本人生活的观察与回忆。当时作为一位初出茅庐的社会学家,他在东京暂居了两年,从事田野调查,希望了解这个复兴中的国家将会迈向何方。此前,刚从哈佛毕业的傅高义在导师的建议下远赴日本游学,这开启了他漫长的东亚研究生涯。当年,刚满而立之年的傅高义将自己的研究视野对准了当时日本兴起的工薪族阶层并将之统称为“新中产阶级”。在旅日的两年间,傅高义通过对东京周边小镇M町上6户家庭的大量访谈与田野调查,以近乎白描的方式呈现了当时日本新中产阶级的生活情景与家庭百态。在《樱桃小丸子》的故事里,小丸子家六口,夫妻、孩子与父母三代同堂。由于住房条件逐步改善,尽管当时日本已开始“小家庭化”,但小丸子家这种家庭结构也并不少见。这也与傅高义在M町观察到的情况类似。
依照当局调查,年时日本每户平均人口为4.1人。而根据樱桃小丸子的故事设定,一家六口的经济来源主要依靠了作为标准“工薪族”的爸爸樱宏志。所谓“工薪族”实为日本人爱用的“和式英文”:Salaryman,多指在公司、企业领一份薪水的白领人群,也是战后日本中产阶级的代名词,在社会和家庭扮演着“中流砥柱”的角色。傅高义在他的第一部学术著作《日本新中产阶级》中就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种现象:一般来说,男性的工资是当时日本新中产阶级家庭收入的主要甚至唯一的来源。
博高义所研究的“新中产阶级”是战后日本社会复兴、经济高速增长的主要参与者与受益者,既见证了所谓“神武景气”,也同样为之努力奋斗。与之相对,多为小业主、地主“老中产阶级”则更乐于守住各自的一亩三分地,却并未从年后开始的经济腾飞中直接获益,以至于不可避免地淡出历史舞台。新中产阶级的兴起则成为了日本复兴最重要的标志,而摆脱贫困的日本中产家庭也开始迫不及待地进入大量消费的新时代。
在那个国民生产总值每年以10%以上速度增长、人均实际收入每年以8%以上速度增长的“*金时代”,对大部分日本人来说能成为“工薪族”就意味着“光明新生活”。M町离东京市区大概有半小时的火车车程,居民大多受雇于市内各大企业及各类*府机关,算是名副其实的“工薪族”。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并不会飞*腾达,但在“终身雇佣制”“年功序列制”的加持下却能脚踏实地不断发展,早晚都会迎来可预期的“光明新生活”。增速惊人的日本人均GDP已经向他们预示了这个美好的未来。年时日本人均GDP为日元,5年后增至日元,15年后更飙升到日元。经济持续景气,使工薪族群体不断扩大,收入亦大幅度增长。手握鼓起的钱包,上班族及其家属开始通过消费来构建自己的“新中产家庭”之梦。
迅速累积财富的工薪族,很快就会变得有钱去购买那些“新款消费品”。而“新款消费品”的最佳代表便是所谓“三神器”。在日本的创世神话中,所谓“三神器”是指源自天照大神的八咫镜、天丛云剑及八尺琼勾玉。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在新兴中产阶级为代表的日本家庭心目中,战后昭和时代的“三神器”则变成了电视机、洗衣机与电冰箱。其中,又以电视机最具象征意义,这件摆在客厅里的新电器成为一个家庭迈人中产阶级的最佳凭证。无论是工薪族、公务员,又或是知识分子皆无法免俗,难敌电视的魅力。年12月23日,通体赤红的东京铁塔正式竣工开放,开始发送电视电波信号。而这座高达米的电波信号塔,被视为日本战后复兴的最佳象征,也成为了普通民众对“新中产生活”的精神寄托。
在小丸子的故事里,负责赚钱养家、身为工薪族的爸爸樱宏志自然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如傅高义所观察的那样,“户主拥有最高权力,也因此责任最重”。除了能在家随心所欲享受啤酒外,一家之主的另一项“特权”就是独占家里的电视机。爱看棒球且是东京读卖巨人队狂热粉丝的樱宏志总以“养家男人很辛苦”为由,把小丸子家里的电视机变成了职业棒球比赛的专属播放器。因此看不了热门电视剧的小丸子和爷爷樱友藏只能爷孙间彼此取暖,又或是谱写“心之俳句”来吐槽。
值得注意的是,电视机的普及和职业棒球的流行正是当年日本新兴中产阶级兴起的结果。前者代表物质消费的繁荣,后者则代表休闲消费开始第一次大规模进入每个普通的日本家庭。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新兴中产阶级的大量出现。
《小偷家族》与新阶级社会
年5月19日,新一届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大奖颁给了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电影《小偷家族》。第二天日本国内各大媒体均以不同形式予以报道,如《读卖新闻》就将《小偷家族》获奖视为“优秀日本电影获得世界认可的明证”。而《朝日新闻》的评论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