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贫苦中求自立,亲情里念感恩
母亲带走了家中的全部财物一走了之着实洒脱,可父亲在找寻她的过程中又欠下了亲友不少外债,家里那几年的生活就变得异常拮据。现在常听身边的朋友回忆小时候家里的穷苦,说的是半个月才吃上一顿肉,我个把月里要能吃上一块豆腐便感觉十分奢侈了。一年到头几乎每顿都是吃着地里割的长了一茬儿又一茬儿的炒韭菜,偶尔的加餐就是草棚里母鸡下的蛋破碎后没有办法变卖了,奶奶煮饭时就会给我蒸个鸡蛋羹。每逢七月半(*节)、清明节祭奠先人时我却是有些开心,因为奶奶一定会包韭菜花生米馅的饺子,同时准备上两到三个“大”菜,像红烧马鲛鱼、青菜豆腐汤或者青菜炒蛋白肉,我常就着菜扒米饭吃到肚皮鼓鼓的,那味道可真叫一个香!
吃的不好身体难免瘦弱,身上穿的衣裳更不用说。记得有次我评上三好学生后,奶奶奖励了我一件*棉马甲,再这就从没买过一件新衣服。鞋子多是奶奶用针线纳的鞋底做的,衣服、裤头、袜子都是好心的街坊邻居家大小孩儿穿剩送我的,有的衣服穿上就像是大褂子。平时奶奶顾着照顾我的吃食,很少替我身上打扮,本身自己又顽皮喜欢到处跑闹,衣服裤子容易弄破,破了就缝上补丁,加之常常两个*鼻涕往嘴唇上一挂,别人对我的印象便是脏、破、旧。
在村子里,不管是遇到陌生或熟悉的长辈,都常在我面前莫名地唉声叹气:这寿祥家的孩子,命苦的娃娃哦!你看看我们家孩子多干净俊俏,这“脏”孩子穷酸得竟用菜叶子擦屁股…在这些无力反驳的言语下,我心里一次次萌生失落,以至于后来去同学家玩,他们家长问到我是谁家的孩子,我几乎都没勇气说出口。我也想像同学们一样有自己的压岁钱、零花钱,去商店买馋人的泡泡糖、麻辣条、“唐僧肉”、蓝猫淘气牌干脆面…买玩具手枪、溜溜球、奥特曼卡片…生活上少了一份依赖,就多了一份在困境中的磨炼,特殊的时代、特殊的家庭环境恰是锻炼自己的好机会。正因为这些物质对比上产生的羡慕,我下定决心要自己动手去挣钱,走自己想好的路,让别人少一些冷嘲热讽。
每到周末或是平时放学的路上,我就一手拎着旧蛇皮袋、一手提着吸铁石在街边角落、各种废墟堆里拾捡废品。诸如废铁、废塑料、废纸箱、泡沫板等等,这些都被我视如珍宝。有时捡到旧玩具、漫画书籍、新奇的电器甚是欢喜,带回家里留着慢慢捣鼓。要想收获的多,路就得走得远。我常常走到邻村捡到傍晚才回来,到我们街上的废品站把它们卖掉。先踮起脚装模做样的看看称头准不准、平不平,然后龇着牙捧过老板的一把硬币后攥在手心里,跑着跳着去买上几块要一切为四的油炸臭豆腐,坐在横躺的废旧电线杆上慢慢享用,感觉心里美滋滋的。
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天空中只剩下麻雀的叫声,我才一个人沿着我家乡的小路往回走。远远地便看到奶奶站在家门口,手握着一根芦苇杆,提着点亮的煤油灯,一边张望一边哭喊:兴龙,快回来啊,你个细搔昂(方言:臭小子)去哪儿了?到了家门前,我却因心里害怕不敢进,在门前的小路上哭着鼻子跳来跳去,央求奶奶别打我。可自己总不长记性,常天黑如墨时才回家,总会被奶奶揪着耳朵回去罚跪。跪结束了吃着热气香鼻的蒸胡萝卜叶和玉米粉,又开始和奶奶炫耀起今天的战果。回想那时真的很不懂事,有时贪玩回家很迟,奶奶常急得满大街小巷地找我,而我只顾着享用“战利品”,未曾体会到她寻孙的焦急之心。
捡废品是一个有趣有收获的探索过程,我不再为没有电视机看、没有游戏机玩而感到难过无聊。慢慢地,我还有了自己的“小金库”,经常分享些零食给身边的小伙伴,他们大多是留守儿童,爸妈在外打工,爷爷奶奶给他们的零花钱很少。我便鼓动他们和我一起去捡废品,刚开始都还不好意思,时间久了恰莫是眼馋羡慕我,都异口同声地要跟着我“挣大钱”。此后我们便在学校商量好周末的计划,大家骑车来我家集合出发,我告诉大家哪边的垃圾堆、路边会藏着“宝贝”,分组分配好任务后结伴上街“寻宝”。童年的路上因此少了许多孤单,多了一些欢乐。
这件事很快在学校传播开来,一时间许多同学都喜欢上回收家里的废品去换钱。三年级的体育老师得知了我家里的情况后,便安排让我负责整理、保管体育用品,以不失尊严的方式地给了我酬劳。在每天早上的课间操后,他带着我、我拖着蛇皮袋到各个班级里收学生们丢掉的纯牛奶塑料袋和酸奶瓶(校企合作提供的早餐奶),统一堆放在楼梯间的体育器材室,每周五放学再让我的婶婶骑车子来驮回去。遗憾的是四年级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位老师,好想能见他一面说声由衷的谢谢…
如果想要更“好”的东西,就必须靠自己勇敢地争取,我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才行。镇上的超市卖场开业或者举办周年庆,他们会请上大型歌舞团过来搭台表演。在演出的过程中主持人会不时地发放小礼物,还会请台下的小朋友上台进行互动表演、做游戏比赛,获得第一名的小朋友往往可以得到最夺目的礼物。每当有这样的得奖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都举起小手踊跃上台。在台上的我声音洪亮、胆大心细,表演完都能拿到不错的东西,比如电热毯、雨伞、爽歪歪、水杯、牙刷…有些“奖品”存放在家里面到现在都没拆封过,有些素不相识的老人到今天依稀还记得那时在台上神气活现的“少年”。
佛言,生命的修行是以认识“人生是苦”为前提,活着的滋味从本质来说无非是“苦”,人经历过生离之苦还得面临死别之痛。在我十岁那年,疼我爱我照顾了我十年的奶奶因患食道癌病逝。奶奶临走时是个傍晚,子女们哭跪在她的身旁,她孤零零地躺在长凉椅上,深暗的眼珠凹陷得很深,下颌瘪瘪地垂在胸口,柴枝一般的枯手颤颤地握着父亲的手,手指抖抖地指着我,示意父亲将我好好养大成人。
奶奶这一生披星戴月、省吃俭用,死前她给了父亲一个兰花布手绢,里面包裹的多块钱都是她靠卖鸡蛋、纳鞋底、搓麻绳、种田一点点攒起来的。年老的她虽然身体瘦弱、饱受着哮喘折磨,但哪怕在患上癌症后只要有丁点气力都会下地锄草种菜。她一辈子历经苦难,为子孙们的生活操碎了心、吃尽了苦。可我至今寒心的是,奶奶那晚刚断气,她膝下的子女们为了争一个祖传的“银项圈”竟在屋内大吵了起来,“大人”们发怒的脸色让当时的我既陌生害怕又无法理解。
原来时间并不能让人忘记所有,相反有些事只会让人越记越深,尤其是一些科学无法解释却又真实存在的事。奶奶生性善良,逢年过节都烧香礼佛,记得有一年圈里的老羊被狗咬后发疯,兽医无法救治只能把老羊安乐死,奶奶因此伤心地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起来时眼睛肿胀得近乎都难看清路。而在她过世前的两个月,我仿佛是被开了“天眼”,可以预测感应到很多事的发生,而且每天出门总能捡到钱,我敢认真确定的是每一天!前一个多月每天多是一块钱、两块钱,最后的半个月里少则几十多则一百多。有一晚都上床睡觉后我还是固执地要让我父亲带我去转一圈,果不其然又在超市门口捡到一卷钱,一切似乎很巧合却又安排得看不出破绽。
依稀记得,奶奶那天深夜火化完后被运回家里已是清晨,那天家里都在忙着奶奶的后事。我自小晕车十分严重,心里既悲伤又难受,晕晕乎乎地赶到学校却还是迟到了。喊完报告刚进教室门,我们的班主任就给了我一个火辣辣的大嘴巴子。我低着头哭着向他解释,他却瞪着眼对我咆哮道:
“你个小畜生!还嘴硬,家里死人了就能迟到啦。”
边骂着还边一手揪起我的耳朵,一手抽我嘴巴子。班主任那恶狠狠的眼神中充斥着藐视,就像旧社会里某些逼良为娼、飞扬跋扈的官员在给底下百姓所做的恶*的打压一般。可没有人会在意我昨晚经历过怎样的撕心裂肺,现在又怎样地被责罚。来到学校后到处依旧是欢声笑语,我也依旧是那个不被重视的孩子。被班主任“教育”完后,我在恐惧中颤抖着回到了座位上,心里充斥着无比的委屈难过。
现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那天上午上课,我前面座位的同学见我被打后垂头丧气,课间多次挑衅我,在没有得到我的理睬后,竟洋洋得意地对其他同学说:
“他奶奶死了,老不死的死了好哦,恭喜恭喜……”
至此,我顿时怒不可遏、泪如雨下,拿起铅笔刀就抵在了他脖子上。被英语老师委婉地劝说后,我松开了手,校里的教务主任随后赶来。
而那十分钟的教训,是我毕生难忘的羞辱。两位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竹板轮流抽我,先掀开裤子打了十多分钟的屁股,接着把掌心抽得溢血、肿胀、发紫,直到我整个人痛到失去知觉、瘫坐在地上方才罢手。诚然,功课学习上的督导理应严格,可试问对待孩子们存在的错误,是否真的要如此狠*地鞭打才能让学生改正错误呢?而在那个没有普及素质教育的年代,又有多少不被人们所追究的错误体罚呢?
又试问这个社会,如果那些恃强凌弱、咄咄逼人的同学的父母、老师不告诉他们这就是在作恶,他们是否又要用更残忍的语言将别的孩子逼上绝路呢?做人要讲君子之道固然重要,换做平时我可以委曲求全、忍气吞声,但那天的事是士可忍孰不可忍,君子绝非是不能捍卫自己和家人尊严的懦夫。
我一直以为,成长是慢慢长大的过程,其实不然,人的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可以明白很多,可以让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的心智如春笋般拔地成长。那天放学回家后,我坐在锅灶口摇风箱烧水,在锅膛里温热的火光中,隐隐约约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奶奶正在对我慈祥地微笑。我痛心地意识到,这个给了我童年无限关爱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我。时光不会倒流,奶奶已经不在人世,在世时她舍不得为自己花一文,以至于到最后都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好日子,一辈子守在村里,连如皋的市区都没有人带她去转过…正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永远错失了补偿的机会。